愛越單純越著迷
就像那些青春電影或小說的開場白一樣,他要說的事並沒有不同。
就像捕捉著青春而過度曝光的照片,像是緊緊擁抱著那些燦爛而又逐漸泛黃的點滴的錄音帶。
他只是要說,這是他們的十七歲的最後一個冬天,熱得要命的冬天。
心跳聲蓋過了震耳欲聾的音響,燈光啪一聲打在眼睛裡,亮得什麼都看不見。
耳邊開始響起倒數,舞台前吵鬧聲也漸漸平息下來。
他站在後台,閉上眼,就好像自己站在舞台上,就好像世界被調成靜音模式。舞台上只有自己一個人,聚光燈淋在他身上,他會望向觀眾席,那裡的人全都期待地回望著他,期待著他將給他們什麼。
安靜、緩慢、寧靜。沒有一絲雜音
待到倒數結束,
這世界將再度沸騰喧鬧起來。
※
他已經忘記國小的那次美勞課,為什麼老師要叫他們帶那些東西來了。
他只記得那時候,有人帶了口紅、髮飾、洋裝,而他自己帶了姊姊的一件手環。
那只手環很美,卻比不上那雙班上女同學帶來的紅色高跟鞋。
那鮮艷的紅色好像女明星的裙襬,嬌艷的讓他挪不開視線。他著迷地望著那雙微微反著亮光的紅色高跟鞋,手指輕輕撫過那宛如美女的頸項一般、一折就斷的優雅鞋跟。
他愛憐地摸過高跟鞋的每一處線條,摸過那優雅的弧線,彷彿能感覺到那纖細的曲線在自己手中微微顫抖。
他想穿上它。
翁喜愛從夢中驚醒過來。
高跟鞋的樣子還停留在他腦海中,彷彿他真的觸碰到了它,彷彿他穿著他翩翩起舞。
他甩甩腦袋,忘掉這場夢。
手機乍然響起,他連忙摸來接通,那頭立刻炸起一陣哀號:「翁喜愛──!你人在哪!幹麼不接手機啊!」
他腦袋立刻清醒過來,偷偷清了清喉嚨:「喔我、我在路上啊!」
「真的嗎?你不會剛醒吧?」
「屁啦──」他衝到窗邊,用力一打開窗,外頭大馬路的喧囂立刻洩洪一樣地湧進來:「我在騎車啦,啊啊要綠燈了,我掛斷囉,掰!」
「喂、欸──」
他喘著掛斷電話,低下頭正好看見張睿禹提著早餐回來,立刻衝著他揮揮手:「阿禹!阿禹!」
張睿禹抬起頭,睡眼惺忪又冷淡地看著在二樓的翁喜愛:「你不是十點要出門?」
「我遲到了,」他哭喪著一張臉:「阿禹,載我!」
「不要,我還沒吃早餐。」
「拜託啦,拜託──」
張睿禹東張西望一番,然後更冷淡地抬起頭看他:「你車在那裡啊,幹麼不自己騎。」
翁喜愛睜大眼睛裝可愛:「你看不出來我在跟你撒嬌嗎?」
「幹。」張睿禹頭也不回的走進騎樓內。
翁喜愛立刻跳去衣櫃前換好衣服,背上吉他衝到樓下,果然張睿禹一臉陰沉地提著安全帽在樓下等他。
翁喜愛氣喘吁吁地一邊抓著頭髮,一邊跨上機車後座說:「去正興。」
「國中還高中?安全帽。」
「高中啦。」他一臉慷慨赴義地戴上安全帽,心疼他剛剛抓好的頭髮。
機車發動後,翁喜愛就靠在張睿禹耳邊大聲說:「今天正興校慶,他們學校熱音要表演,友社嘛,要去支援!」
張睿禹不感興趣的一聲「喔」消失在風中,翁喜愛又繼續說:「你要不要留下來看啊?」
「不要。」
「為什麼?我很帥耶。」
張睿禹終於受不了地微微撇過頭睨他一眼,然後猛地催下油門,讓強風吹散翁喜愛的所有叨叨絮絮。
認識翁喜愛是在國中的時候。
翁喜愛從以前人緣就好,活潑外向又會耍寶,相較之下,張睿禹就是窩在角落一整天都不會被發現的陰影人物,只有每次公佈排名的時候,會被大家恨恨地瞪著他的名字說:「又是張睿禹!」
不過話說回來,張睿禹是誰啊?還好他們沒有說這句話。
國中的時候他很安靜又瘦小,總是自己做著自己的事,沒什麼朋友,在班上的感覺就像旁聽生一樣,上完課就消失了。
因為存在感頗低的關係,連被排擠都免了。
他知道班上有一個翁喜愛,吵得要命,但也僅此而已。
但命運有時候頗奇怪,當一個巧合產生時,之後就會產生意想不到的變化。國二的時候,有一天導師突發奇想,說聖誕節到了,來玩小天使小主人的遊戲吧?
你們有玩過吧?導師這樣問。就是小奴隸跟小主人的遊戲喔,啊不對,講錯了啦,是小天使,哈哈。
於是,小奴隸跟小主人的遊戲就這樣開始了。
小奴隸不可以告訴小主人你是誰唷,你要默默地照顧小主人,等到結果揭曉的那天才能夠公佈答案。老師這樣解釋。
下課的時候,翁喜愛揮著剛剛抽到的紙條,大笑說:「哈哈哈誰抽到我啊?我要每天都有一百塊的零用錢,小天使快送給我!」
你是多了一個小天使,又不是多一個老媽。張睿禹當時坐在角落,默默看著紙條上「翁喜愛」三個字,覺得自己很衰。
這個遊戲他並沒有多放在心上,所以他也從來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把自己的願望寫在小紙條上並放入願望箱,等待著自己的小天使拆開並實現他。
只是讓他驚訝的是,抽籤當天大喊要零用錢的翁喜愛,也從來沒有把他的願望放進願望箱中,他只好意思意思,隨便買了一條糖果送給他。
但是即使他從來沒寫過自己的願望,他那不知名的小天使還是會天天傳問候的紙條給他,用左手寫著歪七扭八的話語,比方說:「今天天氣很冷,不要著涼了喔!」
雖然對這活動頗沒興趣,張睿禹還是會小心翼翼地把紙條折好,放進自己的鉛筆盒裡。
漸漸地,他還會收到幾本空白筆記本,顯然他的小天使觀察到他喜歡買筆記本的小興趣,還買了一個厚厚暖暖的手套送他,因為注意到他總是不自覺地搓揉著自己冰冷的手。
看來這小天使閒錢很多。張睿禹這樣想。然後默默很珍惜地把手套收好。
隨著小天使小主人的遊戲展開,班上充斥著「我的小天使對我超好!」或是「幹,我的小天使是死了喔?」的發言,當然也有小天使大罵小主人太超過,或是小天使嬌羞表示小主人好可愛的發言。
但是即使班上玩得轟轟烈烈,表面上跟著大家一起興奮的翁喜愛,依舊什麼要求都沒有提出來。
於是張睿禹只好又送他一條糖果。
時間一步步逼近結果揭曉的那天,張睿禹收到來自小天使的禮物越來越多,多到讓他有點害羞又困擾,而且還常常接受到異常熱烈的視線,隨著直覺看過去,總是匆匆撇開臉的翁喜愛。
於是張睿禹明白了,翁喜愛不是不對這遊戲熱在其中,他可能比較熱愛當小天使。
快到結果揭曉的那天,張睿禹終於學習他的小天使,用左手寫了一張字跡歪七扭八的字條傳給他。
他寫著:你想要什麼?
而他的小主人依然沒有回應。
他只好又送很多條糖果給他,然而情緒卻越來越焦躁。
結果揭曉的那天,在班上同學的包圍下,他走向站在中間、閉著眼睛的翁喜愛。翁喜愛睜開眼,對他擠出燦爛的笑容。
他說都是你害的,我都要蛀牙了啦,你看。然後指著自己白白的牙齒。
這天,小主人要回送給小天使一個禮物,翁喜愛送給他一條圍巾,讓張睿禹在心裡嘟囔著他真的很有閒錢。然而張睿禹卻沒回送給走向他的翁喜愛什麼。
因為他始終不知道翁喜愛想要什麼,而他已經不想再送糖果了,只好淡淡地對他說一聲謝謝。
那聲謝謝又讓翁喜愛笑出一口白白的牙齒。
那天下午,身為值日生的張睿禹留下來打掃教室,在走過翁喜愛桌邊時不小心撞歪了桌子,抽屜裡的東西頓時掉了一些出來。
他連忙蹲下替他收拾乾淨,正要將東西塞回抽屜時,看見在抽屜身出有一張折得好小好小的紙條,彷彿發著亮光一樣,誘惑著他將它拿了出來。
他打開紙條,發現了翁喜愛從來沒有許出口的願望。
繼那個遊戲之後,他們家又很巧的搬到翁喜愛隔壁,翁喜愛開始動不動就跑來他家抄功課,於是兩人關係越來越好,直到現在。
而翁喜愛還是從來沒提過那個願望,一次都沒有。
他們上了同一所高中,上了高中的翁喜愛加入了熱音社。相較於在其他學校裡總是熱門的不得了的熱音社,他們學校的熱音社好像受到了詛咒,一連好多年都收不太足夠的社員,一直面臨倒社危機,只好不斷拉人頭湊數。
那時翁喜愛問他想加入什麼社團,從小學國樂的張睿禹看了看社團列表,淡淡地說:「沒有國樂社。」
「真的耶。」翁喜愛湊過來看:「那怎麼辦?你自己創一個好了?」
張睿禹像看笨蛋一樣地掃他一眼,在學校一定要加入社團的規定下,隨便選了一個看起來好像很輕鬆的社團加入了。
比起張睿禹對社團活動的散漫態度,翁喜愛倒是積極的不得了,在一年級下學期的時候就被社長抓來當幹部(因為原幹部退社),玩社團玩得昏天暗地,期中期末都是張睿禹掐著他讀書的。
這任社長做得不錯,正好碰上了一群很熱血很有衝勁的幹部,竟然打破了伍中熱音魔咒,漸漸將社團撐了起來,但即使是這樣,社員人數依然在倒社危機邊緣,因此一下快結束的時候,翁喜愛硬是把張睿禹拖來了熱音湊人數。
那時候的張睿禹極度反抗:「不要,我又不會那個。」
翁喜愛巴著他求情:「可以啦,你可以啦,你不是會彈琵琶~」
張睿禹立刻陰沉地瞪他:「琵琶跟你們那種東西又不一樣。」
「喂,什麼叫那種東西?你很不友善耶。」
「知道我不友善就滾蛋!」
「拜──託──啦──」翁喜愛淚眼汪汪:「我要接社長耶,我不要當倒社社長!」
「……你要接社長?」
「嗯!」
張睿禹顫抖著掐他:「你一年級成績差成這樣還敢當社長──?」
翁喜愛被他掐著搖來搖去:「熱音、熱音不死──哇哇不要搖了──」
張睿禹扔開他,坐到床邊生悶氣,翁喜愛立刻尾隨過去貼在他身邊蹭啊蹭:「拜託啦,拜託啦,阿禹──」
「不要。」
「我會倒社耶,我社員人數不夠,就會倒社耶!」翁喜愛好委屈。
「干我屁事。」
「不要啦,我很愛熱音社耶,不可以倒社啦,拜託啦阿禹──!」
張睿禹斜眼睨他,翁喜愛裝著可愛跟他對望。
三秒後,張睿禹嘆氣,說他只當幽靈社員,這是條件,然後翁喜愛舉臂歡呼,順帶一提,翁喜愛敢成績低於七十分就死定了。
於是二年級就這麼匆匆展開了,身為社長的翁喜愛更是忙得不亦樂乎。今年的翁喜愛在學長建設的基礎下大豐收,伍中熱音的社員終於突破三十大關,距離被勒令倒社有好大一截距離。
第一次社團期初的時候,新任社長翁喜愛在社課開始前就焦躁地無法專心上課,不斷對旁邊的同學說:「我還是蹺掉社課好了我蹺掉好了……」然後在社課開始時,站在黑板上笑得一張臉好僵。
他說,我是新社長翁喜愛,你們可以叫我愛愛唷,哈哈開玩笑的……呃,我來介紹一下這屆幹部好了,這是我們的團長笑笑、活動阿尾、副活動……然後這是我們的文書,阿禹。哈哈。
翁喜愛手指穿過眾人,指著坐在最後一排,滿臉震驚的張睿禹,一臉心虛跟討好。
下課後張睿禹立刻扯著翁喜愛到廁所猛搖:「什麼文書?啊?什麼文書?你有跟我說要當文書嗎?」
「頭、頭好暈……因為找不到文書嘛……哇哇不要搖了啦阿禹!」
張睿禹摔掉他衣襟直喘氣:「你竟然從來沒跟我說!」
「因為說了你會拒絕嘛,」翁喜愛擺出可憐的樣子:「阿禹你放心,只是掛名而已啦!掛名!文書的工作我會自己做的!拜託啦──」
「真的?」他狐疑地看他。
「真的!」翁喜愛猛點頭。
當然啦,翁喜愛的話能聽才有鬼,之後的每一個讀書之餘還要打會議記錄的夜晚,張睿禹都想扭斷在隔壁引亢高歌的翁喜愛的脖子。
但是在每一個越來越不幽靈社員的日子裡,張睿禹看著在社課上漸漸不緊張、跟社員們打成一片的翁喜愛,漸漸地好像能感覺到一點點那些人的熱情。感覺到他們對社團的熱愛,感覺到翁喜愛散發出的熱源。
就是因為這樣的熱情,他才總是這麼容易討人喜歡,這麼容易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
張睿禹總是靜靜地將他的光芒收入眼中,就像當初小心翼翼地折起小紙條一樣地收藏起來。
大概就是因為為他的光芒著迷地移不開眼睛,才能夠順從著他的胡鬧,讓他要求什麼就做什麼。
機車大剌剌地拐在正興的校門前,翁喜愛急忙脫掉安全帽塞給張睿禹,說了聲「阿禹謝啦!」就背著吉他衝入校園,一邊跑還不忘一邊抓頭髮,那身率性又個性的打扮還有那頭橘色的頭髮一路吸引了一堆人的目光。
張睿禹望著他衝入學校內直到看不見,才呼出口氣,隨便找了個車位停著,便隨著翁喜愛的腳步進入正興校園,並且很快地找到搭在操場中央的舞台,看見上頭已經輪流有各種社團上去表演。
翁喜愛在一旁被自家早等在一旁的幹部罵得臭頭,他一邊陪笑著道歉,一邊四處張望,然後在人群外看見悠悠晃來的張睿禹,好開心好開心一樣地笑起來。
張睿禹回望著他的笑容,覺得心底在發燙。
從國中開始,從那次的小天使小主人結果揭曉時,他睜開眼看見翁喜愛站在他面前開始──從那時候開始,他便不時的覺得心底會發燙,就像不知名的病一樣,一燙起來就受不了,就想要緊緊擁抱住那個人,抱著他,壓迫肺裡的空氣,讓彼此缺氧,讓知覺只剩下彼此的體溫。
輪到被特邀的伍中熱音上台,翁喜愛在台上看向他,戴著變色片的眼睛笑瞇起了起來。
他悄悄摸過胸口,只摸到暗戀。
(待續) |